10月19日,位于偃師的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開館迎客。當天,整個洛陽城漫起了大霧。
很少有一處文化遺存的意義如二里頭這么重大。按照學界公認的看法,二里頭的發(fā)現(xiàn),將與商周相連的、有實證的中國文明史前推了至少300年。然而,盡管與文獻中“夏”的年代和位置基本吻合,二里頭與“夏”的聯(lián)系卻始終無法獲得眾口如一的認可。
二里頭這個被稱作“最早的中國”的遺存究竟來自哪里,身份又如何?時至今日,或許不再只是一場學術之爭。
(一)尋夏之旅
最早的中國在哪里?中華文明的源頭在哪里?《史記·封禪書》中記載:“昔三代之居,皆在河洛之間,故嵩高為中岳,而四岳各如其方,四瀆咸在山東。”
伊河、洛河形成的沖積平原氣候溫暖,平坦而開闊,無數(shù)典籍將夏的存在指向這里。在考古學者的眼中,這是一方圣地,也是追尋最早中國文明必須要去的地方。1959年4月,當時已是71歲高齡的史學家徐旭生從北京出發(fā),前往河南、山西一帶尋找眾多第一個王朝“夏”的都城——“夏墟”。這是一次帶著目標的考古,也是中國首次明確以探索夏文化為目標的田野考古。
在公眾印象中,考古往往是被動發(fā)現(xiàn),而非主動尋找。是什么,讓古稀之年的史學大家親力親為?
按照史書的記載,中國早期的歷史是這樣的:盤古開天,若干時間后出現(xiàn)圣人,堯禪讓舜,舜禪讓禹,直到禹的兒子啟直接繼承父位,中國第一個王朝夏朝就此開始……然而,在史書之外,誰也沒有“見過”任何夏朝存在的證據(jù),三代的歷史,看起來更像雜糅著神話。
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長陳星燦告訴記者,直到二十世紀初,人們先后找到了甲骨文和殷墟,肯定了《史記·殷本紀》中的記載,商的存在由此才在史書外得到證實。找到了商,人們隨之自然而然想到夏,它在哪?
這成了新中國成立初期,考古學界最熱衷的事情。
除此之外,在北京大學教授、我國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伯謙口中,徐旭生先生尋找“夏墟”,還有一個不為公眾所知的原因。
上世紀20年代,受“五四運動”影響,北大學生中產(chǎn)生了一種“疑古思潮”,其中以顧頡剛、傅斯年為代表。“這些人認為,歷史時代越晚,對先前歷史的記載便越詳細,記載的人物事跡便越放大,這并不可能。因此,他們質(zhì)疑古書、古代的人物,進而懷疑古代的歷史。”
“徐先生其實是不同意這種看法的。這次考古,就是拿著古書到最有可能是夏的地方,尋找夏的都城,因此可以說是一場尋夏之旅。”站在陶器與青銅紋飾環(huán)繞的博物館展廳,李伯謙將這段軼事娓娓道來,語氣中充滿肯定。
二里頭發(fā)現(xiàn)至今60年,李伯謙在其中整整57年,他告訴記者,在二里頭村,徐旭生發(fā)現(xiàn)了殷商時代的陶片,并將其記錄下來,隨后,考古學者開始對二里頭長達60年的發(fā)掘,一個注定載入中國考古學史的名字由此漸為公眾熟知。
(二)你能想象得到嗎?這里是“最早的中國”
“我們從哪里來?我們走向何方?中國到了今天,我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,要有這樣一種歷史感。”在第二屆“讀懂中國”國際會議上,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。
10月20日,舉行過開館以后的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第一次對公眾開放。還不到9點開放時間,就已經(jīng)有大批游客等候在博物館門口。從最近的洛陽龍門高鐵站到博物館所在的偃師二里頭村,開車也要一個小時車程。專門從鄭州趕來的歷史愛好者韓楊早早就等在博物館門口。
“大家不都說,這是最早的中國,所以就想看看最早的中國到底是什么樣子。”昨天上午,韓楊手機中的新聞APP就開始推送關于二里頭的消息,有新聞報道,也有學者和網(wǎng)民們的爭議。這也更加刺激了她的好奇心。
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副館長趙曉軍告訴記者,經(jīng)歷了一個甲子的發(fā)掘,二里頭遺址出土了眾多考古“中國之最”:中國最早的雙輪車轍;最早的“井”字形城市主干道網(wǎng);最早的“紫禁城”——二里頭宮城;最早的有中軸線布局的大型“四合院”式宮室建筑群;最早的成組多進院落宮室建筑群;最早的國家級祭祀遺跡和祭祀?yún)^(qū)域;最早的大型圍墻官營作坊區(qū);最早的青銅器制造作坊和綠松石器制造作坊;最早的青銅禮器群、玉質(zhì)禮器群……除此之外,以二里頭遺址為代表的二里頭文化,還是中國乃至東亞地區(qū)最早的廣域王權國家。這么多的“中國之最”意味著什么?
“你想想看,在世界上很多文明還蒙昧未開的時代,中原大地上有這樣一個鱗次櫛比的大都市,它有兩萬到三萬人居住,城中排列著寬闊的井字大道,它足足有20米寬,相當于現(xiàn)代的四車道,青銅制的戰(zhàn)車在其中疾馳;城的中央,大型的宮殿建筑環(huán)繞著中國最早的‘紫禁城’,昭示著王權的尊嚴;而在城區(qū)南面,青銅器作坊中火花飛濺,綠松石作坊中光彩盎然,堪稱中國最早的高科技基地。這樣的文明,本身不就是一顆璀璨的明珠么。”腳踩著誕生二里頭的土地,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、二里頭考古工作隊第三任隊長許宏時常暢想起“最早的中國”的模樣。
在著作《最早的中國》中,許宏第一次將二里頭和“最早的中國”畫上等號。在他看來,二里頭遺址是東亞地區(qū)青銅時代最早的大型都邑遺址;二里頭時代的二里頭都邑,是當時的“中央之邦”;在二里頭,第一次完整出現(xiàn)了代表中國古代政治文明發(fā)達程度的宮廷禮制,而且與后世的商周無縫銜接在一起。從這個意義上來講,二里頭文化所處的洛陽盆地乃至中原地區(qū),就是最早的“中國”。
在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中,最令人驚艷的展品莫過于一條長近70厘米的綠松石龍。“你想象是個什么概念嗎?”二里頭考古工作隊副隊長趙海濤介紹說,這條龍由2000余片綠松石組成,巨頭蜷尾,龍身曲伏有致。其制作之精、體量之大,在早期龍形象文物中十分罕見,堪稱中華民族“龍圖騰”最直接、最正統(tǒng)的根源。
(三)身份之謎:專家多次論戰(zhàn) 到底是不是“夏都”
“最早的中國”找到了,它屬于哪個年代?
燈光打在綠松石上,“龍圖騰”似乎有話要說。如果說,二里頭是商周文明的直接源頭,那么,故老相傳治水、定九州的大禹,又是否是我們的祖先?遺憾的是,時至今日,圍繞著“二里頭”身份的爭議從未停止。如今,支持者們認為,二里頭就是“夏都”。而謹慎者則認為,沒有出土文字的實證,二里頭便始終不能與文獻中的王朝——“夏”建立直接關聯(lián)。
這背后是夏文化研究的所面臨的窘狀:古史文獻的描述與考古實物之間,始終無法完全對應,缺少一項直接、可見的實物證據(jù)作為連接——如殷墟甲骨這樣的出土文獻。
2019年10月19日,“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”面向專家學者、媒體記者首先開館。當天早上的開館儀式前,許宏早早站在大廳里,與相熟或者不相熟的人寒暄握手。在微博上,這位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擁有近百萬粉絲,稱得上是一名考古學大V。
作為二里頭發(fā)掘工作如今的領導者,許宏在二里頭的身份認定上十分謹慎,即使所在的這座建筑已經(jīng)被冠以“夏都遺址博物館”的名頭。
“我只能說,二里頭很可能是夏,極可能是夏,但如果找不到直接的文字證明,我絕不會說,這就是夏。”
“夏本身就是從文獻上來的,如果找不到文字的東西去證實,怎么能把傳世的文獻和考古發(fā)現(xiàn)的盆盆罐罐一一對應呢?這是一個基本的常識,王國維先生就提出了‘二重證據(jù)法’,即傳世文獻與出土文字材料互證,這也是考古學的主流。”在接受東方今報記者采訪時,他仍認為,不能說二里頭就是“夏都”。
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黃銘崇則表示,如果沒有字證,沒法說二里頭“100%”是夏王朝,“連大陸許多學者也這樣認為”。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長陳星燦持同樣學術觀點,他同時強調(diào),現(xiàn)在沒有人懷疑殷墟是商,為什么?因為發(fā)掘后,甲骨文與傳世文獻能夠互證,確鑿無疑地證明了商代的存在。
對于許宏來講,直接發(fā)掘者的身份、公眾面前的活躍度,讓其代表謹慎者,站在了爭論的風口浪尖。
2018年4月22日三聯(lián)新知大會上,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孫慶偉與許宏就“夏代信史之爭”展開了討論。孫慶偉認為:過于依賴王陵、文字等偶然性的發(fā)現(xiàn),“是把學科建立在偶然性的基礎之上,這實際上偏離了考古學探討問題的軌道。”孫慶偉主張“歷史語境下的考古學”研究方法,既從傳世文獻的角度詳細考察夏代的王世、積年、都邑、族氏和重大史事,又用“文化比較法”重點對黃河中下游地區(qū)的龍山時代諸遺存和二里頭文化進行梳理和分析,在此基礎上論證夏代的信史地位。
在現(xiàn)實中,兩人多次在各類會議上面對面爭論,幾乎每次公開碰面都火花四射,針尖對麥芒,北大著名學者李零、朱鳳瀚、趙輝、徐天進等也都參與其中。
(四)二里頭把公認的、可追溯的中國文明史前推了300多年
如果二里頭不是夏,那它會是什么?
對此,連許宏也對記者說,“我也說,它最可能是夏,極有可能是夏,但關鍵是沒發(fā)現(xiàn)文字,沒法板上釘釘”。
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、北京大學教授李伯謙則認為,二里頭身份認定的背后,其實是東西方學術觀點的碰撞。
“西方學者流行的觀點是,只有發(fā)現(xiàn)文字,才能證明身份是什么,我們覺得這樣看不全面。我的看法是,文字只是當時的一種遺存,但是和它同出的玉器、石器、陶器、銅器難道不反映當時社會的面貌嗎?我認為,二里頭遺址’夏都’的名頭坐的很穩(wěn),這是夏商周斷代工程的重要成果,也是綜合多學科研究的結果,不能僅憑是否出土文字來判斷。”
“在夏商甚至更早的時代,文字掌握在少數(shù)人手中,甲骨文也更多用于祭祀,找不到夏的記載并不能影響二里頭和夏的認定。”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副館長趙曉軍覺得,在古書中夏的活動范圍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了這樣一座王都,周圍又沒有與之相媲美的遺存,這樣彼此印證,如果坐不實二里頭“夏都”的身份,豈不是很冤。
盡管學術上爭得十分熱鬧,但學者之間相處卻一團和氣。即使較為謹慎的學者也都承認,時至今日,無論“姓不姓夏”,二里頭的學術意義并不會打折,因為“二里頭就在那里”。
“二里頭是考古學家一鏟一鏟挖出來的,它真實再現(xiàn)了公元前3800年到3500年左右的中亞地區(qū)中國最強大王朝的文明,對建立民族自信文化自信有很大幫助。”陳星燦說,二里頭最大的價值是把世界公認的、無爭議的早期中國歷史由商向前推了300多年。而在此之前,國外對中國文明只承認到商周。
“《劍橋中國史》當時是從商開始寫起的,但現(xiàn)在西方學界已經(jīng)開始認可二里頭。”陳星燦告訴記者,二里頭無論是青銅的使用還是禮樂制度,與商周一脈相承。從這個意義上來講,沒有誰可以取代二里頭。
(五)爭議中定名“夏都”:你總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吧
荏苒六十年,二里頭的身份何時真正能夠“撥開云霧”?
在坊間,圍繞著二里頭的爭議則從現(xiàn)實中蔓延到網(wǎng)上。有網(wǎng)友發(fā)表文章稱《必須把許宏調(diào)離二里頭,否則,夏朝得不到實證》,也有人說,作為二里頭考古隊隊長,許宏缺少“夏的情懷”,“甚至有可能把關于夏朝的證據(jù)偷偷毀滅了”。
“這些與我沒有關系的。”盡管對于考古學者來說,這樣的質(zhì)疑有些過頭,但許宏不以為然。他對記者說:“民族情感我理解,但學者是從材料、證據(jù)和邏輯推導過程,至于學術以外的、不用學術思維的質(zhì)疑跟我無關。”
也有幾個網(wǎng)帖稱,“二里頭稱不上是“最早的中國”,位于錢塘江流域和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才是最早的中國”、“二里頭不是夏都,陜西陽城才是夏都”。對此,許宏、陳星燦等專家均表示,學術上的爭鳴可以有,網(wǎng)友的情感也可以理解,但考古是一門講究科學的學科,還是要以證據(jù)和文獻為準繩。
而在官方層面,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的命名也曾經(jīng)幾經(jīng)周折。2017年3月23日,國家文物局在回復洛陽市文物局《關于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項目選址的請示》的批復文件中,曾明確提出“我局建議該遺址博物館名稱中不含’夏都’”。不過,洛陽文物局2018年12月在征集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的館徽設計方案文件中,卻使用了“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”館徽征集方案的名稱。同年12月7日,國家文物局官方網(wǎng)站以行業(yè)資訊的形式轉載了這一征名公告,并沿用了洛陽文物局中的“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”的稱呼。
到了今年7月12日,新華網(wǎng)刊發(fā)消息稱:記者從洛陽市文物局獲悉,河南省編辦同意將原二里頭遺址博物館正式更名為“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”。至此,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的“官方認定”完成。
一個有意思的細節(jié)是,在10月18日下午召開的“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新聞媒體吹風會”上,洛陽市人民政府副市長魏險峰在發(fā)布詞中明確表示,二里頭遺址“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王朝——夏代中晚期的都城所在”。坐在一旁的,正是同樣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長陳星燦。
他對東方今報記者說,盡管學術爭鳴還在繼續(xù),但博物館冠以“夏都”也“未嘗不可”。“現(xiàn)在只是缺少了學術認定的一環(huán),但從老百姓的立場上講,你挖了這么多年,總要給一個交代吧:二里頭是什么,它和仰韶文化有什么不同?從這個意義講,二里頭是最有可能的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