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煜提到過，她參加比賽最想感受的，就是所有人都能為同一個目標努力的"捆綁感"。"覺著很有依靠感，也很有被依靠感。"

這也是她當年第一次選擇離開的原因之一——當這種依靠感被各種瑣碎切割時，那么留下的理由自然也就隨之消失殆盡了。

沫子教練生涯的終結，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種瑣碎，而非戰(zhàn)之罪。

她所在隊伍終于趕上了一次大賽，且她們在其中的戰(zhàn)績極為優(yōu)異，甚至出現(xiàn)在同一屆比賽中，一隊和二隊同時打入前三名的局面，一時風頭無兩。

"但女子電競隊伍，日常管理的問題太多了。"沫子回溯當時的隊伍管理，仍然會覺得一籌莫展。性情簡單直白的她，在這里發(fā)現(xiàn)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。"一次生理期，一個心情不好，或者某一件很小的事情，可能整個隊伍就好幾天沒辦法正常訓練了。"

這些問題就像滲入脊髓的虱子一般，讓性情直白的她有些疲憊不堪。而層出不窮的矛盾，也讓整個隊伍在精神層面，逐漸走向分崩離析。

另一方面，雖然沫子率隊拿到了冠軍，但隨著電競行業(yè)影響力的極速攀升，"冠軍"與"冠軍"之間的落差再一次讓她有些心灰意冷。"《英雄聯(lián)盟》男隊的冠軍，眾星捧月，可以被人說上一輩子。我們拿再多冠軍，好像也沒人關注，也不會改變什么。"

到后來，連基本的比賽也不見蹤跡了。情況好像再次回到了原點，無賽可打，無人問津。

男子與女子電競職業(yè)化進程的巨大差異，則讓沫子的"臥薪嘗膽"顯得更為蒼白——近年來，中國電競產(chǎn)業(yè)的影響力日進千里，但沫子渴望的女子電競狀況，卻連原地踏步都談不上。

但她仍然不死心，再次選擇成為了一名職業(yè)選手。暴雪的《守望先鋒》是沫子職業(yè)生涯的尾聲，她再次以不俗的實力得到一支男子職業(yè)戰(zhàn)隊的邀請，而答應出戰(zhàn)的理由，與她當年站在這條路的起點時如出一轍：想打比賽。

以電競選手來說，沫子此時已不再年輕，也是她為站上賽場的最后一搏。

有一次，戰(zhàn)隊準備安排她在一場《守望先鋒》聯(lián)賽中上場，結果陰差陽錯的報名失誤，卻讓這個最后的機會，也稍縱即逝了。

她嘆氣，"我要是個男的就好了。"

順其自然

拿下CF百城聯(lián)賽冠軍后，沫子在整整十年內都沒有打什么像樣的比賽，即便她一直在電競圈中奮戰(zhàn)。

告別《守望先鋒》后，她終于變得有些"知天命"了。"女生想好好打電競，遙遙無期，還是先生存下來吧。"

異軍突起的《絕地求生》成為了沫子的下一站。與此前不同的是，她不再是選手，也不是教練，而是以主播藝人(企鵝電競：58006)的身份，開始了全新生涯。

同樣身在《絕地求生》的圈子內，謝言看上去比沫子要幸運些，因為她最近參加了一次比賽，還稱得上是個"國際大賽"——ZOWIE GEAR DIVINA。

這場久別重逢的電競比賽，來源于朋友的一次偶然邀約——原先要參加的一名隊友，因為突發(fā)狀況無法參與，朋友情急之下打開手機通訊錄，然后就在有可能成為"救火隊員"的候選項中，鎖定了謝言的名字。

如今，謝言的本職工作是一名電競解說，頻繁出現(xiàn)在CSGO、《絕地求生》等各種射擊類電競項目的賽場上。

身為一名女解說，靚麗的形象當然是標簽之一，但更重要的是她對于電競技戰(zhàn)術的理解和形勢判斷，極為專業(yè)和有預見性，這也讓她在粉絲群體中贏得了"言哥"的硬核綽號。

與劉煜一樣，這是謝言時隔十年之后，再次有機會以選手的身份站在賽場上，而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刻的儀式感。"我還算了下，差兩個月就整整十年了。"

謝言的電競職業(yè)生涯同樣是從CF開始的。當時她所在的縱橫女子戰(zhàn)隊，在圈內也算享有盛名，而謝言作為隊中雷打不動的主力狙擊手，技術嫻熟、精準、迅猛，在比賽中由她鎮(zhèn)守的可視范圍都會成為"禁區(qū)"。

她也因此被許多CF少女甚至少男視為偶像，以至于個人QQ號泄露后，一度被數(shù)千條信息"狂轟濫炸"，絕大多數(shù)都是想拜她為師，學習技術。

和沫子一樣，謝言在圈內出道即進入高峰，以核心選手的身份拿下了作為2009年的WCG中國區(qū)CF女子組冠軍;而同樣令人唏噓的是，她們也在各自的黃金年齡階段，淡出賽場。

就經(jīng)歷而言，謝言或許介于劉煜和沫子之間——她不像劉煜那般，選擇回歸傳統(tǒng)中國女性的日常，歲月靜好;但也不像沫子一樣，傾其所有，非要在男權當?shù)赖碾姼側χ?，殺出一條血路來。

她沉迷于在賽場上掌控全局的快感，但她同時也接受自身性別所帶來的局限性。"我畢竟是個女生，該放棄的就要放棄，算是種自知之明吧。"曾經(jīng)也有不拘一格的男子職業(yè)戰(zhàn)隊，邀請她作為選手加入，不過稍作考慮后她還是拒絕了。

謝言是個隨性的人，崇尚順其自然的價值觀。"喜歡或者討厭，理性還是感性，該進還是該退，我覺得自己拎得清這些。"

當年奪冠后，她的聲望在賽場上也算是如日中天，但卻離開得很堅決。原因有很多，其中之一是給過父母承諾，打完比賽，拿到冠軍后就回去好好念書;另一個原因則可能更為根本：謝言在奪冠后，曾經(jīng)問過一個賽事主辦方的朋友，以后還會不會有女子比賽?他回答說肯定沒有了，因為沒什么人看。

"好吧，我懂了。"

但謝言認為自己還是幸運的，至少她的職業(yè)夢想，結束在冠軍之后。"就像寫了一個劇本，設定好了各種劇情，在最高峰結束。結果我們真的就奪冠了，很圓滿。"

當然，謝言并沒有完全離開電競，只不過不再是以選手的身份。不久后，她就開始參與到各種臺前幕后的工作，繼續(xù)關注著賽場。如今，身為電競解說、閱"賽"無數(shù)的謝言，也對當時朋友的評價并無異議。"女子電競比賽的技術含量、激烈和精彩程度，確實比男子賽事差很多。"

身為利益相關方，也因為一部分的工作原因，謝言會關注一些業(yè)內較為稀缺的女子賽事，但也承認從觀賞性的角度，她個人對這些比賽并無太多興趣。"如今許多比賽場上的女選手，面相身材很精致，更像是在做娛樂女團。這不是電競，但這是市場的選擇，只能說很無奈。"

怒其不爭，但又選擇接受，這是前女子電競冠軍選手謝言，對于女子電競現(xiàn)狀的"順其自然"。"十年前我離開時的狀況，現(xiàn)在看起來也沒有變化。"

選擇

當年謝言所在的縱橫女隊，因為奪得了WCG冠軍，成為許多CF愛好者、尤其是女性玩家心目中的一代經(jīng)典。

恩琪就是其中的一位，即使時隔十年，縱橫女隊以及時任主力狙擊手的"夏沫"(謝言在縱橫女隊時使用的ID)，在她心目中仍有特別的地位。

不同于劉煜、沫子和謝言等人，曾經(jīng)在職業(yè)電競舞臺上擁有各自的高光時刻，恩琪并不是一位職業(yè)選手，甚至從來沒有登上過類似的舞臺。時至今日，她認為自己還只是一個普通的電競愛好者。

但她同樣在這個行業(yè)中，走了整整十年。

2009年，縱橫女隊拿下WCG中國賽區(qū)冠軍;同年，恩琪創(chuàng)立"血薇女競(以下簡稱血薇)"公會。

血薇的起點也是從CF開始的，這個誕生已經(jīng)超過10年的電競項目，曾經(jīng)是無數(shù)女子電競愛好者的心理寄托，也曾經(jīng)承載了恩琪的年華。

恩琪自認為并非擁有職業(yè)選手的天賦，創(chuàng)立血薇的初衷也不是因為有多遠大的雄心壯志，僅僅是因為希望能和更多的女性朋友一起，感受電競的氛圍而已。"更喜歡大家為一件事共同努力的狀態(tài)，證明女生打電競不會比男的差。"

在電競的語境中，"為一件事共同努力"，自然就是指比賽了。自血薇創(chuàng)立初期開始，恩琪就開始帶領當時還為數(shù)不多的女性好友，東征西戰(zhàn)，參加一切目所能及的比賽：從網(wǎng)吧賽到城市賽，從女子賽到不限性別賽，從線上到線下……"有一次拿到了百城聯(lián)賽周賽冠軍，我們擊敗了一支男子選手隊?？此麄儾缓靡馑嫉谋砬椋杏X很有趣。"

隨著影響力的逐漸擴大，血薇最終也從三五個人的迷你戰(zhàn)隊，擴展成為了人數(shù)過百、遍布全國的公會型戰(zhàn)隊。項目方面，也從單純的CF，擴展到了囊括如今炙手可熱的《王者榮耀》、《和平精英》等移動電競項目。

電競歷經(jīng)十年沉浮，建立一支戰(zhàn)隊不是什么罕見的事，難得的是時間長度跨越十年。恩琪和她的血薇就在十年間不可思議地長存下來——更難得的是，這還是一支純女子戰(zhàn)隊。

"十年來，看到過很多女子戰(zhàn)隊成立，職業(yè)的業(yè)余的，現(xiàn)在基本都看不到了。"恩琪經(jīng)常和人開玩笑說，就時長而言，血薇可能已經(jīng)是"宇宙第一女子戰(zhàn)隊"了。

隨著團隊規(guī)模的擴大，越來越多的參賽邀請也主動找到了恩琪。雖然絕大多數(shù)純屬于娛樂性質，但恩琪和她的隊友們卻仍然樂在其中。

隨著電競的影響力節(jié)節(jié)高升，她不是沒有過"上一個臺階"的想法——把血薇朝著職業(yè)化的方向轉型，但期間出現(xiàn)過許多細節(jié)，讓她的計劃始終無法落到實處。

歸根結底，仍然是大環(huán)境問題。曾經(jīng)有一支女子半職業(yè)性質的隊伍，向恩琪"租借"幾位血薇的選手，出去打比賽。她興致勃勃地推薦了一些"王牌"選手，結果對方支支吾吾地表示，"有沒有大長腿?有沒有大波浪?"

與她的偶像謝言一樣，恩琪從不覺得近兩年盛行的"女團電競"，與真正的電競能夠掛上鉤，這讓她感到無奈。"我們隊的氛圍雖然休閑為主，但真的有不少我認為實力夠打職業(yè)的姑娘，只是缺少機會。"

恩琪特別提到了血薇的《王者榮耀》選手堯堯。

與劉煜、沫子、謝言等前輩們不同，堯堯的電競生涯是從近兩年才開始的。身為一名大學生的她，相比血薇中許多上班族隊員，確實擁有更多的精力奮戰(zhàn)在電競舞臺上。

與恩琪一樣，堯堯執(zhí)著電競的開端，也是從"不服氣"開始的。面對游戲中、有男生得知她女生身份后的嘲諷，堯堯會發(fā)狠般地以技術碾壓的姿態(tài)，將對方徹底擊敗才罷手。"我對于電競里贏的標準，從來不是局限于女生里，而是要打敗男子戰(zhàn)隊。"

前幾年跟隨著移動電競態(tài)勢的高歌猛進，她也曾經(jīng)輾轉于幾家俱樂部之間。以堯堯當時的技戰(zhàn)術理解，通過試訓并不是什么難事，真正的難點在于進入之后——過往女子電競發(fā)展中的困境，也在她的經(jīng)歷中一一浮現(xiàn)。

糟糕的管理，敏感的情緒，稀少的關注，以及遙不可及的適合女性的職業(yè)聯(lián)賽……

堯堯也想咬牙拼殺過，不過最后還是有種無力回天的感覺。"我覺得自己是個骨子里很要強的人，但不可能要求所有女生都和我一樣。"

最近，她還是決定暫時放棄職業(yè)電競的想法了。對如今的堯堯來說，與其像參加女團性質的"電競走秀"，不如把自己對《王者榮耀》的熱情留在生活之余。

"血薇的很多隊員，不是打不了電競，而是她們有更好的生活。"堯堯最后的選擇，對于恩琪來說并不陌生，她的血薇隊友中有律師、老師、警察，還有妻子和母親，而到了游戲中卻可能是一等一的高手。

那一次，血薇在拿到周賽冠軍后，獲得了參加月賽的機會，不過因為比賽時間與不少隊員的工作時間沖突，她們只能遺憾放棄。

"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，為什么非要選擇職業(yè)電競呢?"

等待

運營血薇女競，看著人員來來去去，已經(jīng)成為恩琪生命中的一部分。2019年十周年之際，恩琪特意挑選了一家紋身店，將"血薇女競"的名字紋在了自己身上。

盡管女子電競的大環(huán)境不容樂觀，對于這支傾注了半生的戰(zhàn)隊，她仍然抱有遠景的期望。"希望將來真的能有很好的舞臺，有一天能看到我們的隊員站在上面。”

時隔十年之后，再次站在賽場上的謝言，還是感受到些許控制不住的激動。那場比賽中，她不再是十年前大殺四方的狙擊手，而是成為了一名戰(zhàn)略指揮官，引導整個隊伍左沖右突。盡管最后沒有取得當年那般鋒芒畢露的戰(zhàn)績，但她還是感受到了久違的愉悅。

對于女子電競的未來，謝言并沒有具體的期望，就像她的價值觀那樣，順其自然。

她長年在電競圈中工作，見過太多曾經(jīng)熱血的女子選手，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她們艱難掙扎，一腔豪情被慢慢消磨殆盡。她說，女子電競最需要的是正規(guī)化的職業(yè)聯(lián)賽，但不可能一蹴而就。“這是個生態(tài)，是個系統(tǒng)，不是那么簡單就能解決的。”

劉煜的陪練工作，進展越來越順利了。因為她的技術及服務態(tài)度兼?zhèn)?，指明找她的客戶越來越多，而她也更有意識地挑選白天時段的訂單，以便讓個人生活更有規(guī)律。

盡管從未有意識地向他灌輸關于電競的理論，但她也認真考慮過，如果有一天兒子想要了解電競的一切，甚至從事這個行業(yè)，劉煜會將自己過往了解的一切和盤托出。

有關她的電競生涯，她的熱血沸騰，她的喜怒哀樂。“然后讓他自己決定要不要走這條路，因為他和我不一樣，是個男生。”

沫子如今的老板，是大名鼎鼎的演藝圈明星陳赫——同時也是電競圈知名的狂熱玩家。據(jù)說在了解沫子本人以前，陳赫曾經(jīng)懷疑她是不是開掛了。“這么漂亮的女孩，有這么強?”

隨后，只用了一局游戲的時間，身為天霸戰(zhàn)隊老板的陳赫就被徹底打服，而沫子也得以順利進入天霸旗下。

雖然名義上她是戰(zhàn)隊隊員，但事實上沫子的身份是公司入駐企鵝直播(58006)的藝人，不再是一名選手了。

有一次，天霸男子戰(zhàn)隊內部訓練賽時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缺少人手，臨時找來沫子披掛上陣——就像十年前那樣，她是場上一群咄咄逼人的選手中，唯一的女性。在那場比賽中，她拿下了所在隊伍中唯一的一次擊殺。

至今，沫子還會收到不少有志于電競的女性粉絲咨詢，“現(xiàn)在想打電競，沫子姐姐能給點建議嗎?”

每次看到類似的問題，沫子通常都會長嘆一口氣，然后果斷回復：

“不要去。”